从男人之痛看医患关系

台湾作家龙应台曾写过一篇文章叫《常识》，文中提及自己经历的一件糗事。多年前她探视一位长辈，长辈看起来颇为疲劳，问及原由，长辈遂谈起“前列腺肥大”的种种苦恼。离开长辈家，龙应台又赶往另处赴约，朋友见她行色匆忙，关切地问她“怎么看起来有点疲惫”，龙应台不假思索地回答“可能前列腺肥大吧”。

这并非玩笑。龙应台阅历丰富，但她坦承，若非朋友提点，当时的她真不知道“女人没有前列腺”这一事实。如果连龙应台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医学常识都糟到这种程度，普通人可想而知。但我也觉得，就“医学常识糟糕”这一现象而言，成因又比较复杂。有时源于人们的态度，所谓“讳疾忌医”，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人们对于身体的禁忌，不谈论身体，尤其是身体的某些部位。有时则是不知如何谈论———我们的文化里，缺乏谈论身体和病痛的丰富词汇。

后者好理解。比如最近我脸上生了一块很小的硬块，跑去医院检查。医生拿放大镜端详了一会儿，又用手指捏了捏，问我疼不疼。有点。医生又问，是哪种疼？我听了，马上以中文专业出身的专业精神，搜肠刮肚，扫描能想起来的疼痛词汇：钝痛、酸痛、刺痛、跳痛、绞痛？好像全不是。然后想起“不痛不痒”这个词，忙说，痒痛。医生说，没事，你回去吧。

我对医生的诊断结果将信将疑。痛感因人而异，假如病人疼痛词汇贫乏，医生全赖病人“口供”下诊断，会不会误诊几率很大？

还有一种疼痛，我总觉得，是被社会建构起来的身体感受。它专属于男性，跟龙应台一度不知为何物的前列腺有关，那就是传说中的肛检之痛。若干年前，北京一记者曾为查证某医院“没病查出病”的乱象，亲身前往该医院做探肛检查。由于过程写得活灵活现，传播过程一路走偏，全因“肛检”被体验/转述为“爆菊”，让原本属于医学范畴的技术性检测，演变成大众文化的一场“涉性”狂欢。

所谓“笑点”、嬉笑怒骂的快感，皆来源于一个僭越的性行为意象——— 男性被插入。传统上男女大和谐的过程中，男性总是作为主动、插入的一方出现，一旦沦为被动、被插入者，便丧失其男子气，成为受控制、屈辱的一方。许多人整天将“爆菊”挂在嘴边，不经意的玩笑背后，其实有许多恐惧和焦虑在里面，包括对于同性恋的恐惧、肛交行为的厌恶等等。我有位朋友是肛肠科大夫，他说，许多男性病人最怕医生“指检”，而实际上，胃镜、导尿管这些项目比探肛引起的不适要大得多，但没有哪项检查像探肛这样，被赋予文化上的耻感意味——— 对男性来说尤其如此。

强化身体耻感，只会威胁男性健康。医学上，胃部或十二指肠出血、直肠肿瘤、前列腺肥大增生，都需要有经验的医生以探肛方式进行检测。要判断是庸医还是良医，很简单，良医用的是食指不是中指，插入的时候也不是90度飞弹式、跳水式直插，而是把抹了润滑剂的食指平放在肛门六点钟位置，再慢慢滑进去，务求不要弄痛病人，进入了，才转体360度。

这就是好医生跟坏医生的区别。遇到好医生，那不叫痛，叫酸爽。强化男科医院的恐怖和探肛的痛苦，让几个庸医影响一代男人的健康和性福，实在得不偿失。